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7-19 02:00:00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方迎忠/图)
人潮涌向香港红磡体育馆。2025年2月末的夜晚,王菀之第三次来这里举办《合体》演唱会。场馆外,观众很早就排起长长的队伍,翘首以盼。出道20年间,她来这个香港地标开show的次数屈指可数,人们格外期待。
灯光、舞美预备,谁也想不到彼时忙碌的后台,弥漫着的不是反复定妆的发胶味,也不是器械搬动的金属味,而是一股浓郁的格仔饼和鸡蛋仔饼的味道——她将这档十分受欢迎的本土小吃车直接搬到了后台,作为员工福利。
回忆这一奇想时,王菀之露出顽童般的笑容,一双笑眼挤得更近,略显兴奋地“坦白”:“我到现在都是这样,吃到一个好吃的东西,就想马上告诉身边的人!”更早之前,她在出演舞台剧时,便尝试了这一举动。店家对此倒已习惯,由于味道出众,平日也经常被一些别的活动方邀请。
这听起来就很香港。光鲜亮丽的演出重要,吃也重要。在最坏的时候,懂得吃,舍得穿,不会乱。近年来接连出演系列电影《还是觉得你最好》(又名《饭戏攻心》)之后,饰演厨神的王菀之让人不免将其银幕形象与个人生活划上等号。事实上,她并不精通烹饪,但不妨碍对美食的热忱。
读书时期,学校位于炮台山,每天放学后,她要走一段长长的山路回家。下山的斜坡途中,每个转角位都有卖食物的小车档,她常常买一份糖葱饼,再跟同学在山下的便利店买一杯思乐冰,心满意足地边吃边走回家。
9岁的王菀之(受访者提供/图)
初中跟高中在同一间学校,这样一条横跨了好几个地铁站的路线,她来来回回走了6年,却怎么也不厌。途经北角、鲗鱼涌、太古,沿途有层出不穷的路边摊,卖着诱人的肠粉、生菜鱼肉、碗仔翅,哪怕因为囊中羞涩或是怕吃太撑回家吃不了饭被父母念叨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看,也觉得很幸福。
高中毕业后,王菀之去了加拿大,在那边继续读了高中和大学,总共待了8年。2003年,她再次回到香港时,发现城市已大变样。读书时漫不经心溜达的区域成了高端商场和豪宅的聚集地,那些小巧的食物车与街边小店悄无声息地消隐其间。
她怀念那时的香港,到现在,还会尽量抽时间跟家人特地跑到只有十几个座位的迷你放映厅的电影院去看戏,支持香港电影。最近一次,她去看的是自己参与出演的《焚城》。问她若是像电影里那样,遭遇世界末日,她会怎么办?王菀之毫不迟疑,“我会选择回家,一定的,最后的时刻,音乐也不用听了,就跟家人们坐在那,倾下计(聊聊天)。”
香港的繁华都市中,越平实的场景越能带给她力量。看到有乘客搭乘小巴,没钱付车票,司机和别的乘客都没有为难这位乘客的新闻,王菀之会十分感动,她从中看到很多善意的存在,才成就了这件小事。
她时常觉得,香港好小,楼与楼之间很密很挤,寸土寸金。她举办演唱会的红磡体育馆隔壁便是殡仪馆,生活在悲喜交加之间,她感慨,“好多事情在里面发生,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感,好像有点疏离,但又好像很近。”她同样关注远方的战争,并为此创作了多首音乐作品。她想通过这些歌曲来提醒自己,“苦难的生活依然要面对,也会让自己更加欣赏和珍惜身边的小事。都市人太忙,太容易看低别人的好,我觉得好可惜,好可悲,我觉得任何发展后的都市都是这样,各自忙碌,盯着手机,而我不断地创作,就是希望大家能去看看身边发生的事,这些才是真实的。”
2025年2月22日,香港红磡“合体”演唱会(受访者提供/图)
红馆的演唱会每晚36首歌,悉数都是她作曲,唱了快两个小时,她才用轻盈的声线缓缓与观众寒暄。“20年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为创作人20年了。”如今,她不再自称Singer(歌手),而是Performer(表演者),有很多信息想表达,有很多方式要尝试,因此在音乐上看似没有那么多产。
2005年推出首张专辑《Ivana》之后,过去20年,王菀之不停歇地创造着阶段性的个人转变。年过四十,在很多人等着收获累积成果的时候,她毅然选择不断开拓新的领域。2014年开始出演电影,新冠疫情期间着手研究管弦乐(此次的红磡演唱会上,流行和管弦乐队分居舞台两侧)、出品、翻译和监制百老汇音乐剧《First Date》,举办The Pink Room体验艺术展、大型装置艺术展The Singing Canvases(会唱歌的画布),拉着爸妈等十位声乐家开《Notes·乐》古典音乐会……
在她的生活里,很少蜻蜓点水、随遇而安,每一次转变都是有意且刻苦的尝试,拼到底,搏到尽。采访过程中,她总在自省够不够用尽全力。与那些精明干练或时尚浮华的身影不同,王菀之用音乐、舞台与画笔,重新诠释了香港女性的另一种可能——在艺术中扎根,在跨界中突围,以细腻与坚韧书写本土文化的厚度。
与叶公好龙截然不同,对一件事情感兴趣,王菀之恨不得全身心投入。就连拍戏剧,她也一本正经地仔细分析角色和剧本,视喜剧为一门专业。“可能因为我最初认识演戏是从舞台剧开始,不论舞台剧或者电影的导演,都一再提醒我要做好一件事,钻透人物动机和人物性格,无论到了哪个场景,悲剧或喜剧也好,这两样都要做好,所以我习惯思考多点。”
跟她搭档过的演员们往往觉得她好像很神秘,平日声如游丝、外表斯文,除了唱歌一鸣惊人外,原来也是个搞笑的人。林敏骢在他前几年导演的电影《如珠如宝》中邀请王菀之写了片中曲,更让她出演重要角色。跟曾志伟常年搭档、为张国荣等歌星写过许多经典歌词的林敏骢,在香港演艺圈算是阅人无数,提起王菀之仍赞不绝口,“靓女我见得多,才女就好少见,以前我也有留意她的作品,真的冇得顶(没得说),她有她的style(风格)。”
她总是把时间填满、不断挑战陌生领域或技能,甚至应北欧著名家居设计品牌Iittala之邀,为“城市之鸟”系列设计代表香港的玻璃鸟。她负责提供灵感,真正动手设计的是资深玻璃工艺设计大师Oiva Toikka。
2015年11月28日,香港,王菀之与男友注册结婚(视觉中国/图)
为了让设计师认识她眼中的香港,她写了一些文字,拍了一些照片和短片给他。她兴奋地说:“有视野!有光芒!心中有一团火!香港人很有干劲,又勤力,又打不死,有一种克服困难、一直向前冲的力量。”最后设计师做出来的香港之鸟,是同系列中唯一一只拥有眼睛的小鸟,让她非常高兴,觉得大师完全抓到了香港的精髓。
这些年,她东奔西跑,曾远赴冰岛拍摄向Björk(比约克) 致敬的作品《碧玉》的 MV,也曾在涩谷的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写下以草间弥生为灵感的《波点女皇》。
旅途中,她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看展,有时甚至会为了一个展览而特地去某个城市。例如,有一次去欧洲录制她自己写的管弦乐作品,便特意去柏林欣赏李玉文的展览,“她有一幅画,这个颜色跟我以前对她作品的认知很不一样,是很强烈的一个红色。然后我从一个单纯的颜色里面就感受到这不是一个单一的颜色,它里面还有很多层次。就变成我看到一幅画的整体是因为她每一个阶层去做出来。我觉得这个是很有能量很inspiring(鼓舞人心)的一幅画。
音乐会、舞台剧,她同样对陌生城市的这些活动感兴趣,但这些年来,她最关注的仍是艺术。“因为我觉得从别人的作品得到的是他们的表达。常年的训练,反复练习实验,心里有很强大的表达,才会把这种想法变成有感染力的作品。”
“这对我这样的一个表演者很重要。从一个想法变成一个表演需要的过程非常多。一步一步怎么去克服每一个困难,怎么去学习做好每一点。就算是一个小小的透气装扮,或者是一幅画,或者是一个舞蹈,我都会看到很多细节在里面,而了解到他背后的苦工,他为他的作品,有多少个晚上是没有去真正地生活,他的声音都传给了每个小细节,花的功夫在里面。这个就是我要学习的,我也希望看我的演出,看我的作品,大家可以看到这些小细节,看到能量,看到感动,看到对他们的生活有一点点的启发。”
她指着《画意》的歌词解释。这首缅怀梵高的作品,用变调旋律模拟旋转的星空,副歌突然降半音的“扭曲感”,恰似《星月夜》中涡漩的笔触。当中33字气势如虹的长句子,从她凄美尖细的声线中表达出对这位艺术巨匠的同情、肯定、赞赏与惋惜;又有《波点女皇》来致敬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热烈前卫的编曲恰好对应草间弥生的作品风格。她还专门去日本拜访98岁高龄的本尊,并亲身探寻那些草间弥生留下的艺术设计;再一首《迷失艺术》又写出了多少艺术家人生凄凉时的苦楚。
曾在旅行期间欣赏过亨利·马蒂斯和雷内·马格利特等超现实主义名家的展览;又亲访香港艺术馆展出的超现实主义展览;后来更亲自监修以个人名义举办的首个艺术展览…… 王菀之 回想一直以来对超现实主义的吸收,均充满不同层次。以音乐为专业的她得到了最大的启发,推崇敢于想象的勇气,“放在音乐创作上,我会称一些既定的规则为一个‘现实’;现实以外、代表着梦境和潜意识的,自然就是以一种跳过理智思考的方式表达音乐。”
她常常鼓励自己,向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家学习,启发自己进行创作,“即使写几句简单的旋律,也要尝试打破旧有、传统公式的写法,从中找出乐趣来。”以冷洌的琴音、急躁的低音吉他和鼓点拉开帷幕的《The Pink Room》;以空间感澎湃的弦乐具象化壮阔冰岛盛景的《碧玉》;以癫狂电吉他撞出算术摇滚味道的《波点女皇》和呈现表面低调、暗潮汹涌的舞厅的《沉默的士高》,均可说是近年来她尝试以各种新元素冲击乐坛的作品。
《不再说分手》
2025年2月红磡演唱会结束后,她与先生去日本短途旅行。“完成了一个比较大型的演出,我都会去旅行的。这一次没有看很多展览,反而花多一点时间去休息。刚刚在化妆的时候,我的团队才提醒我,你好像很多年没有休息了。所以,我连旅游的时候也要提醒我自己,要放下我的手机,不要工作。”
夫妻二人有着相似的价值观,大家都喜欢艺术。“周末太多人,不想出街,但若发现有一个展览,我们会马上换衫一起去看。也因为艺术这件事,我们会有一些art collaboration(艺术合作项目),或跟一些artists(艺术家)的聚会或交流,这些已经占了我们生活的很大部分。我觉得很幸运的是,虽然我们两个人都在搞艺术,但所做的范畴不同,可以互相get inspired(被启发)。”
这次去日本,她终于稍稍轻装上阵,“我喜欢旅游,但我也会安排工作,在旅游的时候同时在做。这好像已经变成了一个负担,我觉得一直在放假、没有在工作的话,我会有一种罪恶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带着我的本子、电脑、相机去旅游,然后就觉得很累。”
这一次终于把可携带的演奏键盘放下了,但还是不忍心丢下电脑。旅途中,她揣着本子写歌词、画画,“虽然好忙,但是我觉得很开心,可以随时记录我讲的,想起什么如果不记下来,很快就忘记了。我逛街的时候听到别人的音乐,我也希望可以写这一类型的曲风,好像没有试过,我就会去创作;有时候看电影看新闻,听到发生的事情都会让我有感受。但这个感受不一定是马上可以变成作品,但这个感受会累积在心里面,有时候就突然间会浮现,变成一个灵感去创作。”
《还是觉得你最好》
特别是做演员之后,王菀之又多了一扇看世界的窗口。“我学会了要多观察,多感受身边发生的事情。以前我听别人的故事,会比较注重发生的事情给我的感受。但现在我会用眼睛去观察他的肢体动作、他的状态,他的气场我也会加深去感受去看,应该会比以前更加细腻。这也是以前一个剧场老师教我的,他说你真正的观察不只是去聆听,你可以看他的整个身体状态,形体本身就是一种表达。就算是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他,你还是可以从他的身体状态去感受到他的能量、他的情绪。我觉得这样就行。”
这让生性害羞的王菀之找到了社交的舒适区。去芬兰的那次旅程,因工作关系,她应邀参观玻璃厂旗舰店和畅游工艺村,“整个行程其实很紧密,但充满艺术气息,这种满足感让我在旅程之后,记在心里,之后可以把这股力量拿出来,用在我的创作中。”
到访了艺术气息浓厚的芬兰,再回到香港,她对故土又多了一份感触:“其实每个地方都可以给予艺术家创作灵感。若以线条来比喻,芬兰可能是一个圆圈,香港予我的感觉则像一条永远划不完的线,无穷尽的线。就算这个城市有时会给你压迫感,或有很多声音,车声、人声,这些都可以成为艺术创作的养分。”
从机场到市中心的公交车上,一位芬兰男子主动与她攀谈,聊了一路。“他问我是哪里人,知道我从香港来之后第一反应是‘你们的生活会很辛苦吗?’我不会觉得被冒犯,我觉得很有趣。那就是不是代表你们的生活很悠闲?接着我们就聊起工作有多长、会花多少时间去享有family time(家庭时间)、有多少自己的空间。聊完发现他们原来真的很闲的,每天工作几小时就一定要收工,要回家过自己的生活。我也会反问他,你们的收入是否可以平衡生活的开支。”
那次聊天并没有让王菀之决意停下匆忙的脚步,调整生活节奏,反之她更加认为亚洲人是很不怕苦的,“就是为了生活可以工作很长时间,这个蛮有能耐的。”
《金鸡sss》
“拼搏,身边的人都是这样,很拼,5点起床,收到邀约都欣然接受。文化演出,跨界不是那么容易,好努力埋下种子几年,很多人会分得很清楚,文化界、艺术界,管弦乐团,几时才轮到我这个小小的新的作曲家呢?导演找演员的时候可能会想不起来我。”
定义王菀之,是王菀之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她有时单纯得像小孩,不顾商业喜好,埋头做实验性的音乐,神色清澈。她三十多岁时,许鞍华仍找她演十几岁的乡村姑娘;她如今年过四十,脑海中仍塞满奇幻想象。3月中旬,她站在香港万丽海景酒店套房的玻璃窗前,看着海港对面隐约从雾气中透出的几栋高楼低语:“一只龟,两只龟”;她有时害羞腼腆,声音又细又轻;有时又利落干脆,那句广为流传的“核突,报警”(粤语指很恶心的意思)正是她剧本之外真实的临场反应。
熟知的朋友,不再被她恬静斯文的外表欺骗,他们得知看似柔弱的王菀之原来有双层大巴驾照、看着她在演唱会上表演钢管舞、在电影里饰演贪钱如命的妓女,逐渐没那么惊讶,明白“永远让大家猜不到”的才是她;还未深交的人浮光掠影地旁观她的人生片段,对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显然还不适应,听到她想将红馆舞台设计成巨型金鱼缸、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唱歌,也只能词穷地评价一声“怪”。
“当我听一首歌的时候,可能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幅画面;而当我看着一幅画,可能想到的又是一段旋律,又或者我在画展里看到一个很感动的瞬间便研发了某种气味的香水也说不定,因为人的所有感官都是互通的。”
近几年,王菀之不断尝试着将这种混合的感悟传达给观众,终于从艺术爱好者成为了策展人,她用展览发布新歌。在铜锣湾闹市的一个展览场地,穿过百德新街旁的玻璃门,是粉红色的空间,左手边墙上挂着展品,前方一个木架上挂着展览名称《The Pink Room》,艺术家署名处印着“by Ivana Wong”,正是配合她新歌的同名体验展。已经好几天留在场内统筹、准备展品的王菀之索性连造型、化妆都安排到场地的里间完成,她从构想到制作展品都亲力亲为,助手负责接待来访者,笑着说“Ivana 好多念头(想法)”。
由音乐、影像和实体展览三者组成的艺术项目,是一次关于标签现象的梳理。她指着墙上貌似一式一样的相片作品,重提早前在社交平台上邀请网友为自己贴出的图片加上注解的实验,“现在互联网好发达,彷彿更加要尽快归类——这份作品是怎样、这张照片怎样、这个人又是怎样……洐生了一大堆hashtag(标签)出来。”
《焚城》
随着时代的流转,标签在科技进步的同时被用来加快辨别事物。在转化的过程中,本作为沟通工具的标签有机会因方便而成为处死一个人的“屠刀”。标签者有否想清楚乱下标签的影响?被标签者又能否好好处理别人对自己的期望?标签现象里的权力关系,是她希望观者能好好思考的问题。
疫情的到来激发了王菀之的思索,她得以停下脚步,开始留意社交平台上大家的对话和言谈,发现不论是认真的交流还是无意义的闲聊,全都充满了形容词。人们习惯了用笼统的目光来表达和归类,“在这样的一个充满Keywords(关键词)的世界,这是危险的,因为这个文化的负面影响可以很大,用标签去将身边的人分类,其实已经将自己放在高地,将其他人用标签分阶级。”
凭借人类的天性,王菀之认为标签的本质是用以沟通:“远古年代,人类的大脑需要分类,才能明白事情,分辨危险、有毒或有益……现在除了发出信号,大家茶余饭后好容易流露‘嗱你咁就即系等于咁(你这样就等于这样)’、‘咁就唔好啦(这样就不好啦)’的判断。”这些‘咁’字,意味着‘这样’,模糊地表示了一种概括,似乎大家都不再擅长具体的生活。
正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而社会就是由这些独立的个体组成、创造意义和价值……让每个人观照自己,反思对别人甚至自己的标签如何形成,就是王菀之希望通过展览达到的目标之一。
于自身而言,她最不喜欢听到旁人描述她时说出“佢系咁啦(她就是这样的啦)”的结论,似乎她就此被简单定性。究竟王菀之是艺术型的歌手,还是贴地的喜剧演员?每当她身上出现似乎相互冲突的风格,外间总充斥各种意见,众声喧哗。她用了很多年拨开云雾,去聆听、了解真实的自己,“很多听众、观众(的看法)是很单纯的接收,你去做一个搞笑的角色,就是一个‘谐星’,你去唱歌、参加颁奖礼,就是‘歌手’,这些年我拍舞台剧、写管弦乐、做展览、演电视剧电影、成为了妻子……什么都不对,也什么都对;如果你将自己标签为某一类型的人,其实是限制了自己的很多可能性,因为你已经将很多事都画上了句号、等号,便不会再去想其他变化及发挥。需要摘去一些标签才可得到更多,无论是透过音乐、歌词或实体的体验展,我都是希望大家可多思考或交流。”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方迎忠/图)
音乐和艺术有跨语言跨地域的力量——对话王菀之
南方人物周刊:你一直都这么刻苦吗?还是从做艺人之后,包括逐渐接触戏剧、展览,做的事情多了之后,才觉得自己慢慢变成有这样的能耐。
王菀之:应该也是因为我每天去发掘自己,发现自己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每一天都在学习,反而会觉得原来自己不懂的真的有太多,然后你就会觉得时间真的不够用,就有更多的事情想去尝试去实践。同时你还要一点时间去有自己的生活,陪伴家人,这样算下来根本没时间闲着。毕竟我们只有几十年,但有太多想做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最近有什么特别想尝试或者想学的?
王菀之:这几年我开始写管弦乐,我很喜欢法国作曲家Joseph Maurice Ravel(约瑟夫·莫里斯·拉威尔)以及20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和钢琴家之一、来自俄罗斯的Sergei Vasilyevich Rachmaninoff(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的作品,也听了很多电影配乐。今年7月初,我马上要和上海交响乐团合作演出,希望有一天可以跟更多的管弦乐团去合作。
作为一个音乐学生,其实你要看很多别人的作品,从他们的写法结构去学,慢慢去了解这个原来听起来很抽象的领域。我从小就很喜欢听管弦乐,虽然我是学古典钢琴的,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有一天可以写自己的管弦乐作品,因为太复杂。疫情期间,我就坚持学习给自己的流行作品编曲。做了好几首之后,就有信心在编曲的领域再学习更多。
慢慢地,我意识到自己可以去认识它,就不要怕。有一天我可以写它的旋律,不只是写给我自己了,还可以为这个乐器去写旋律,那就一个一个去学。学了几年后,我就有这个信心可以去写第一个管弦的作品,是这样开始的。
南方人物周刊:面对一些完全陌生的东西的时候,你会很敢于去尝试吗?
王菀之:算是。我演第一部电影《金鸡SSS》的时候,大家就觉得“她不是唱《我真的受伤了》的那个歌手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的状态就是这样。我觉得好玩的、很有趣的领域,我就会很愿意去学,去了解,去问。可能平时突然间要我去跟陌生人说话,我不是常常可以有这个勇气,但是去学东西的话,我是很愿意去问的。可能我也比较幸运,遇到很多愿意教我的人。
南方人物周刊:挑战刚开始的时候,你完全不会有一点点的怯场吗?比如说你要演戏了,当时会不会担心演出来不好看?
王菀之:好看不好看根本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了。我只是希望千万不要拖累、拖垮了人家的电影。因为我知道我不懂,所以我接到演戏的邀请后,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的舞台剧老师说,救救我,我这角色怎么演。老师说,你马上来找我。就凭着我收到的只有一页的剧本,教我怎么去阅读,怎么去准备。
南方人物周刊:收到演戏邀请的契机是什么?
王菀之:我跟君如姐(吴君如)认识是因为我们去同一个地方做头发。在那里偶然碰到后,我就跟她打招呼,她当时找我要另外一个艺人的电话号码,可能出于客气,就顺便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做舞台剧,如果你有空的话,欢迎你来看。然后她真的来了,看了之后觉得很深刻,再之后拍《金鸡SSS》这个电影时就邀请我了。我当然很开心,也很感谢导演的信任,让我尝试做这个大多数观众都想象不到的角色。
2015年4月19日,香港,第34届香港电影金像奖,王菀之凭借电影《金鸡SSS》获得最佳新人演员奖和最佳女配角奖。王菀之(右)和吴君如合影(视觉中国/图)
南方人物周刊:你会觉得你在学习方面是比较有天赋吗?还是说你会有自己的一套方法。比如说格外愿意花时间、愿意下功夫?所以才能做什么好像都能做得挺好的。
王菀之:有些领域可能我会学得比较快,比如说开车这方面,我考试都比较顺利。也会有一些是很没有把握的领域,但我不怕去问,也不怕去发挥。表演的时候,在台后我就会比较害羞,但是在台上作为一个表演者,我是没有恐惧的,只有享受。因为我觉得那个时刻是很珍贵的,我要用很多的时间尽力去为这一刻准备好,才配踏上这个舞台。
无论是音乐的舞台、舞台剧的舞台或者是电影的,但凡收到一个邀请,我不会只是头脑发热就答应下来,我肯定知道我不懂,所以我就要尽力去用有限的时间去学、去准备我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演戏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已经演得挺好了,为什么导演一直都不满意?
王菀之:不会,有时候如果我觉得挺好的话,我就已经满意了,至于导演最后会不会剪掉,这个我也控制不了,我就没关系。反而如果是我自己没有觉得很好的片段,导演却保留的话,我反而会很怕。我会多问几次导演,对不起导演,我不是不相信你的判断,而是我这个真的OK吗?
南方人物周刊:演戏和舞台剧的那些尝试,你会觉得占用掉创作的时间吗?
c当然有所以我很珍惜演戏的时间,因为这个学习放在我的音乐舞台上有很多帮助,它会打开我的肢体语言,让我对空间与人和观众的距离感的理解会有帮助。演戏之后再站在同一个舞台上,我的感受非常不一样,我会更有勇气去表达我自己,连跟大家说话我都变轻松了,没有那么紧张了。
音乐之外的事情以前会觉得是负担,这几年我开始做艺术展,也是打开了我的一些想法。觉得跟大家去交流是很美丽的一个过程,开始珍惜可以用不同的形式跟大家交流的机会。
南方人物周刊:你会渴望像草间弥生这样找到一件能够每天去做的事情吗,比如写音乐?
王菀之:不会,我也写不出来。我的创作很零碎,很多都是写一两句,没有把它变成一首完整的作品,我就没有发表。这些创作灵感我都记在本子上,有些记录的本子已经不见了,有些会在收拾房间的时候突然冒出来,我觉得这个也蛮有趣的,像寻宝一样。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有一首歌叫《爱不曾遗忘任何人》。它的verse(主歌)是很多年前写的,但它的chorus(副歌)其实是距那之后十年才写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经说创作需要孤独、需要独处,现在跟家人的相处,包括跟伴侣朋友是很好平衡的吗?
王菀之:非常不好平衡,我每天都在一个guilty(内疚)当中,没有更多时间去陪伴家人。有时候我是累到不想出门,但是你又会觉得很内疚,你应该要出门,你要去看他们,跟他们去玩,带他们去吃饭。这些我也都有,但还是觉得不够。
陪爸妈吃饭可能做不到一周一次,但有时候会很密的。比如一起去旅行好几天,有时候就是整个星期就多多看他们。今年2月份的演唱会之前,我整个月没有看他们。因为我不出门,我怕出门的话会有流感的风险。为了演出我甚至没有去拜年,在电话里说妈妈身体健康。
南方人物周刊:平常的创作,你是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和环境吗?
王菀之:我觉得我不需要从很宁静的环境去得到灵感,因为我要被外界去刺激我的思绪;但是如果要完成一个作品的话,是要很宁静,我才听到我脑海里的声音。
南方人物周刊:家庭方面,因为你爸爸妈妈也都是从事音乐行业的,他们对你的影响和指导大吗?
王菀之:算是蛮大的。他们是教古典声乐的,所以我觉得最感恩的是我从小在一个充满音乐的家庭长大。小时候爸妈在家里教学生的时候,我就帮他们伴奏。这已经在我心里面留下了种子,我的生活就充满音乐,跟音乐是不分割的。而且我从小就有机会去学钢琴,这对于我入行并创作流行曲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我六岁开始学钢琴,可能七岁已经在帮他们伴奏了。因为我很爱,很短时间已经去学了很多,考了很多钢琴的证书。然后我每一天弹的时间很长,练习的时间很长。大概八岁已经跟他们同台演出了,帮他们伴奏。可能舞台给我的亲切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会爱上舞台,不会怕。
到了念中学的时候,我就不只是听classical music(古典音乐),还有我喜欢的流行歌手,我就开始做自己的mixed tape(混音带),会唱给爸妈听。我后来发现这种成长原来很重要,这些歌曲原来在青春的时候就会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南方人物周刊:你小时候,他们对你是怎么样的教育风格?不管你每次给他们听什么,都是夸赞、鼓励为主吗?
王菀之:爸爸是鼓励为主,妈妈比较严格。特别是我刚入行的时候,她在电视上看到我唱歌,通常我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妈妈见面后第一句话都是“你刚才哪个音跑调了”。一开始觉得有点受不了,但后来发现这些原来是为我好,我永远都会记得。我那时会偷偷练,不让她知道,反而会有一点压力。所以,有几年我就不敢唱给他们听了。
更大之后,他们就比较多赞美和鼓励。我想小时候他们也是心里面觉得很proud(自豪),但是没有说出来,我爸爸会说出来,妈妈就可能收起来。她很珍惜可以跟我沟通的时间,所以那时可能想到什么就先跟我说,但现在她反而觉得赞美很重要。
南方人物周刊:《Love Has It All》是你妈妈填的词。
王菀之:那个是我邀请我妈妈写的,因为她是念文学的,所以我知道她肯定可以写,不如就一起写。我妈妈超爱看书,她最喜欢的活动就是去书店。跟她去旅行,你把她放在一个书店,晚上去接她就可以了。一个星期的旅行,六天在书店,这就是我妈妈。
家里的书本堆满了一面面墙,像书店一样。爸爸就没办法,都没有空间。有很多已经送出去了,一直又还在买。她担心我跟哥哥不看书,就会先看,并且会用记录贴标记好重点。我十几岁开始到现在,她一直是这样,她希望我跟哥哥多看书。
南方人物周刊:你受她感染多吗?
王菀之:当然。妈妈差不多每天都有写诗的习惯,距今应该已经写了 30 年。受她影响,小时候会主动读唐诗、宋词,即使只会读字,而完全不知其意,其实也已经启发了我很多。
之前我跟我的好朋友提议,每个礼拜一定要看完一本书,如果好看就彼此推荐。我也很喜欢去书店,什么类型的书都会看。比如说我看到一个摄影的,关于摄影怎么可以进步,我就会买。小说也会。又或是突然间我希望我的日文进步,就去买日文的小说,看不懂的就边看边查。
朋友来访我家,发现书山叠得高高的;里面不论侦探小说、比较文学、哲学,连生活风格和旅游杂志等书也有。旅游杂志也不只有旅游信息啊,从美学来说,它的排版、构图、颜色运用,也能刺激我联想别的创作。
2025年2月,香港红磡体育馆,王菀之《合体》演唱会现场(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方迎忠/图)
南方人物周刊:这次演唱会的服装都是在日本买的吗?
王菀之:这一次《合体》我反而请的全部是香港本地的设计师,还请了几位很资深的裁缝。
南方人物周刊:你有意想要这样子?
王菀之:因为没有尝试过,而且这一次我们的costume designer(服装设计师)很有信心可以做这个,我就觉得好,那我们就尝试。本来在设定的时候没有说一定只请香港的设计师,但是我在想邀请谁去一起做这个演出的时候,有很多名字都是我认识的身边的朋友,是这几年做艺术展或者是做project(项目)认识的团队。我很期待跟他们再次去合作,现在就变成了全部都是本地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之后还会想办什么样的主题艺术展览?
王菀之:我想延续我之前在做的,希望我的《合体》演唱会、管弦乐作品和展览都能到更多的地方。除了标签文化这个主题,还有我之前做的艺术项目《The Missing Something》,一些生活上的元素突然消失,你才会发现什么是最重要的。这个是我这几年很深的感受,所以我有一个系列是关于城市中消逝的东西。
香港早年有很多戏棚,很多人爱看粤剧。这些年大家的生活有变化,约会去咖啡厅,去看不同的表演,但还是有非常多的人喜欢看粤剧。我最近以岭南文化为主题写的《落花游记》,就是在展示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叠加,粤剧还在上演,但喝咖啡也已经成为普遍的生活方式,不变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情怀,以及人与城市、地域、文化的相互成就。
南方人物周刊:“missing something”,还有哪些个人遭遇让你有感而发?
王菀之:可能人大了就是觉得生命真的很脆弱,然后时间真的不够,突然间就浮现了一大堆觉得应该更珍惜的感受。因为真的很深刻,所以想把它变成管弦乐作品、变成展览。我觉得这个很重要,因为人生的时间真的不太长,要赶快趁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要懂得珍惜,要懂得做得更多。
以前我睡得晚,可能凌晨四五点,但这样对身体不好。我现在觉得累了,那就休息,就一两点。我家附近早上会听到很多鸟叫,大概五六点它们就会大合唱,各种动物声音都能听到,我就会醒过来。但有时候到了上午10点11点,突然间很困,我要再睡,就补一下觉。朋友都说你觉得累了,就应该立即去休息,不要很累的时候撑着再看电视或做别的。
南方人物周刊:之后演戏这方面,你也想同样花时间继续做尝试(年轻一点的观众可能认识你是通过那句“核突,报警”的台词),还是更希望别人听你的音乐?
王菀之:都可以。我觉得这个现象其实比这一句话、这一句台词更有趣,我觉得更好笑。原来这个会变成一个现象,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只是单纯想说这四个字而已。会觉得如果说时间不够用的话,还是宁愿可以多放在音乐上创作上,毕竟这个是我最大的梦想。
我一直相信power of music(音乐的力量),不需用理性分析,不需懂得音乐,音乐就好像大自然般和你沟通。 有些人经常说我不懂艺术,要否先做些功课?其实艺术从来都不需识,你只要愿意让它和你沟通,打开心去感受就可以了。虽然每一个人都是个体,但我们的心是很容易连结起来的。大家活在similar(相似的)的大环境,开心不开心、有什么需要珍惜,是可以连结到的,而音乐和艺术有跨语言和跨地域的力量,可以和不同的人讲同一样东西。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孙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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